云蒙山,重峦叠翠,山花灿烂。云蒙寺,因山而名,承山之灵气,引的天下善男信女熙熙攘攘,男人朝拜,女人进香,云蒙寺终日香火缭绕。
寺中一僧,每日坐于佛前,敲木鱼,诵经文。遇有香客施舍钱物,他头不抬眼不睁,只送一句话:“施主请敲钟许愿,苦随钟声而去,喜由余音而来……”
于是便有悠长的钟声响起,在山中如云雾迷漫。
一日雨后,僧人照旧闭目打坐。有一女子进来,烧了一柱香,看了一眼佛,抬脚欲出。
“女施主请留步……”僧人微微动身,双手合十说,“但凡香客,不是为了净心,就是为了还愿。女施主多次来寺上香,总是一言不发,一事无求,僧实为不解。”
女子止步,回身说,难得师傅开口,倒有几问。
“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僧人起身,抡棰敲钟。
“师傅终日闭目打坐,不睹万物,怎见我多次进香,又怎知我一事无求?”
“我虽闭目,却心如明镜,但凡面前之人,男女能辨,善恶可分,可谓眼中无心中有,此乃佛家之境。”僧人微露豪气。
“师傅既心如明镜,临尘世男女,又何必以目避之?是师傅心神不一,还是想眼不见为净呢?怕是师傅尘心未了吧。”
僧人思忖片刻,睁开了双目:“为僧便净心,出家即了尘,红男绿女自当等闲视之。如同现在,我面对女施主,可谓眼中有心中无。”
“师傅食之斋饭,苦诵经文,可谓看在眼中。终日以佛为尊,修身养性,可谓念在心上。分明看在眼里,却道熟视无睹。想来师傅于佛也是眼中有心中无?佛家言心神合一,若心神不一,师傅又怎能修身为佛?”
僧人脸红,竟一时无语。
女子又问:“请问师傅,世间何物为大?”
僧人抬首东望。顺云蒙山东去游云含雾,沧海隐隐可见。便手指远海道:“世间海为大,海纳百川。”
“那佛心比海呢?”
“佛心如海,能容天下之人,能容天下之事。”
“天下之人,有善恶之别,善者行侠好义,口碑载道,当容。恶者恶贯满盈,千夫所指,佛家能容吗?天下之事,有情理之分,可合情的未必合理,合理的未必合情。对合情不合理,合理不合情之事,佛家也能容吗?”女子话锋如剑,刃可夺霜。
僧人后退一步,避开女子目光,面佛而立:“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善者义事,如春园之草,虽不见其长,却日有所增。恶者劣迹,如磨刀之石,虽不见其损,却日有所亏……”
“既然慈悲为怀,又怎能疾恶如仇?相信善恶有报,又何讲普渡众生?”
僧人无言以对。
“受人滴水之恩,当何为?”女子再问。
僧人步入院中,指一口方井道:“当以涌泉相报。”
“师傅久居寺院,春不耕秋不种,日收众家烟火,方没有饥寒之迫。这算不算受人之恩?”
僧人双手合十,仰视云蒙群峰。说:“沐天地之灵气,食人间之烟火,方能修佛家之静气。我久怀感恩之心,也时时不忘知恩图报。”
女子焉然一笑,问:“师傅怎个报法?”
“走路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施主施我以香火,我还施主以浮屠。我为香客还愿,以恻隐之心,悲天悯人。”
“那又有何用……”女子话如劈荆斩棘,“师傅不见,天下之人,生老病死,勾心斗角,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想得的得不到,想舍的舍不了,谁能长命百岁,谁又能立地成佛?哪一事能天随人愿,哪一个又能好梦成真?”
僧人不由地仰天长叹:“唉……看来女施主已经活的非常明白了,僧自愧不如。可你自是明白,却为何还来拜佛进香?既来进香,却为何还要论个是是非非?人为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可谓俗有俗的悲哀,佛有佛的无奈,岂能分出大与小长与短,又怎样区别是与非对与错啊!明白到女施主如此的境界,生之于死又有何异?天堂地狱又该如何?活到这个份上,恐怕俗人要厌世,僧人要离佛了……”
女子无言。
僧人极目远望,云蒙山绿树红花尽收眼底。
僧人深吸一口气,半是说于女子,半是自言自语:“人应取象于钱,外圆内方。心中有梦,自生佳境,何劳烧香拜佛?如果幸福,你能活上一天又有何怨,如果痛苦,纵然长命百岁又该如何?如心存佛意,日居闹市也能心静如水,何用出家为僧?如俗尘未了,躲进深山老林照样六根不净,出家为僧又有何用?”
僧人挥挥手,说女施主下山去吧。
云蒙山依旧山花灿烂,却再也没有钟声传来。
后来,僧人还俗,女子皈依,云蒙寺改成了云蒙庵。
守望云蒙寺的变迁,谁又能说出到底是僧人超渡了女子,还是女子改变了僧人。是突然间的大彻大悟,还是千百种矛盾让人们改变了初衷?人所不能承受的,到底是生命中的之重还是生命中的之轻?变迁的东西,究竟是落花的无奈还是流水的释然?
无论佛家的僧,还是俗家的人,也许都不能活的过于明白。
生命和生活之于你我,就象看山一样,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活法,只要是自己信奉的,是之于自己灵魂和信仰的,就无所谓是非曲直。走的苦不苦,活的累不累,幸福抑或忧伤,自己知道就行,没有必要用自己的方式刻意的去改变别人,也不要对别人的方式品头论足。树上没有相同的叶子,地上没有同一条河流,在纷杂的人世间,你能说清孰是孰非?谁能真的仙风道骨,谁又能做到尽善尽美?
我情愿生命是一条没有任何昭示的路,宁可置身一个未知的世界,满怀激情的去寻找,去跋涉,等待岁月揭开悠长神秘的面纱,等待晨曦的第一丝阳光洒在我行走的路上。
因为我始终认为,没有了臆想,就没有了玄机,也没有了心气。就象一生下来便能预知自己的死亡一样,一眼看透的东西,无论于谁,都是一种悲哀,一种致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