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mone
作者/ 爱瓜
编辑/ 彼方排版/ Pel
“半个多世纪以来，情景剧一直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用笑声记录着每代人对家庭、工作、生活方式不同的愿景。”
上月，两年不见的《瑞克和莫蒂》终于开始播出第四季。口吃又自私的疯狂科学家又一次带着外孙踏上了无数星球、梦境和平行世界。但是，这样一部年轻又天马行空的动画，依然保持着一些传统家庭情景喜剧的影子：尽管瑞克和莫蒂每集都会前往各种奇异的世界，但故事总是从贝丝家的厨房、从这个五口之家展开的。
而这种传统的源头，要追溯到60年前一部黄金时段播出的动画《摩登原始人》。是它在电视动画发展的重要时段，将真人家庭情景喜剧的DNA注入了动画的血液，才有了之后《辛普森一家》《恶搞之家》等经典的动画情景剧。
《摩登原始人》
这篇文章，就让我们借此机会，一起来探寻一下动画与情景剧是怎样走到一起的。
情景喜剧，一部社会生活的历史
情景喜剧是最古老的电视剧种之一。其原型可以追溯到电视普及前的电台广播节目。最早的广播情景喜剧可能是1926年播出的《Sam 'n' Henry》，讲述了从美国南部乡下来到芝加哥的两位黑人男性的故事。
到了40年代末，有不少广播情景剧开始登陆电视这个崭新的平台。比如1950年开始在电视中播出的《Jack Benny Program》。其名称中保留了“program”这种往往出现在广播中的称呼，而非电视节目中常用的“show”。
50年代是电视行业腾飞的阶段。美国家庭拥有电视的比例从1950年的9%增长到60年的87%。1951年由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播出的《我爱露西》(I Love Lucy)是情景喜剧历史中一座重要的里程碑。它是最早一批引入多机位拍摄的节目，并改用胶片录制代替节目直播，从而提高了播出时的画面质量、并实现了重播。
《我爱露西》拍摄现场
截至1957年完结，《我爱露西》夺得了四个季度的收视冠军，成为了史上最伟大的电视剧之一。剧中确立的许多模式也成为了情景喜剧的固定套路。之后，除去最主要的家庭剧模式，还发展出了如《我们的布鲁克斯小姐》(《Our Miss Brooks》)这样以职场为背景的情景喜剧。电视情景剧的根基在这十年中确立下来。
《我们的布鲁克斯小姐》剧照
相对其它剧种，情景喜剧身上更真切地承载着人们对社会生活的某种共识。特别是一些50年代的家庭情景喜剧。它们聚焦于城市郊区的白人中产核心家庭，塑造一种父权规范下的乌托邦社区。在冷战背景下，这种家庭模式的情景喜剧逐渐有了一些“人们应当如何生活”的道德说教色彩。
有趣的是，当时不少演员在剧中扮演着和生活中一样的角色。52年开播的《奧兹和哈里特的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Ozzie and Harriet)被称为“用真实家庭构建的虚构家庭”，剧中描绘的正是一个好莱坞的真实家庭。当孩子们长大结婚后，他们真实的妻子也被带到了剧中。
这种真实性加深了家庭情景剧中道德规训的元素。那些理想家庭中的规则简单而明确：威严又和蔼的父亲是权力的中心;贤惠的母亲耐心地支持着他;孩子们经常制造麻烦，但也非常通明事理。
1954年开播的《妙爸爸》(Father Knows Best)，其标题便是一句说教
时至今日，随着人们生活观念的进化，情景剧中展示的家庭也从《妙爸爸》中的模式过渡到了《摩登家庭》等剧中更多元开放的状态。半个多世纪以来，情景剧一直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用笑声记录着每代人对家庭、工作、生活方式不同的愿景。
当动画登陆荧幕
当真人情景喜剧在50年代迅猛发展时，动画却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当时，动画最主要的市场在电影院。虽然动画在吸引票房有所劣势，但由于当时的电影公司垄断着从生产到放映的整条产业链，动画可以依靠捆绑销售获得稳定的放映机会。
不过1948年的派拉蒙裁决*打破了这种垂直整合，各大电影制片厂失去了自己的院线。独立放映方有了选择空间，自然很少会为那些高成本低票房的动画买账。
*派拉蒙诉讼案是电影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反垄断诉讼案。美国最高法院判决美国电影制片厂不得拥有自己的院线以及要求影院对自己公司的影片独家包销。
为了保持竞争力，50年代的制片厂纷纷将重心向高成本、大制作的影片倾斜。米高梅和华纳兄弟分别在1957年和1963年关闭了它们的动画部门。除迪士尼以外几乎再没有动画工作室有能力制作动画电影。
被关闭的华纳兄弟动画片(Warner Bros. Cartoons，曾制作《兔巴哥》等经典动画系列)
不过，迅猛发展的电视市场给了动画另外一条路。向电视出售过去制作的动画短片成了许多动画工作室在50年代重要的收入来源。这些短片被重组成半个小时左右，与真人表演混合的节目。比如从1954-61年播出的《Disneyland》和1956年播出的《CBS Cartoon Theatre》。
《CBS Cartoon Theatre》
“有限动画”的新技术也让原创电视动画在经济上变得可能。这种技术通过削减动画中次要的运动、重复运用素材等方式，极大地缩减了成本。1949年，第一部为电视制作的动画《十字军兔子》(Crusader Rabbit)诞生了。这部动画展示了极端的“有限”，平均每4秒才有一次动作，每制作20分钟仅耗费2500美元，而同年代米高梅公司一部7分钟左右的短片要花费4-6万美元。
完全不“动”的动画《十字军兔子》
大约从1957年开始，美国电视动画进入了第一次繁荣期。这一时期的佼佼者当属著名的“汉纳-巴巴拉公司”。(Hanna-Barbera Productions, Inc.)
其创立者William Hanna和 Joseph Barbera也是米高梅的画师，曾一同执导了《猫和老鼠》。米高梅的动画部门关闭后，他们一同创立了这家公司，并依靠1958年的《哈克狗》(The Huckleberry Hound Show)获得了第一座颁给动画的艾美奖。
《哈克狗》
动画与罐头笑声的第一次碰撞
1960年9月30日，由汉纳-巴巴拉公司制作的，历史上第一部动画情景喜剧《摩登原始人》(Flintstones)在美国广播公司播出。
Hanna和Barbera决定模仿时下受欢迎的《妙爸爸》等剧，用情景喜剧的方式将动画送上黄金时段的电视。在《摩登原始人》之前，只有前文提到的几部重新包装动画电影短片的节目曾将动画搬上过这个时段。尽管在一开始，该剧并不被评论家看好，但却迅速赢得了很高的收视率，并且引发了一段电视动画的热潮。1961-62季度，曾同时有7部动画在黄金时段播出。
Flintstone(燧石)家与Rubble(碎石)家
这是动画第一次尝试结合情景喜剧，并且结合得如此彻底。不但每集故事的结构、半小时的时长都是情景喜剧一贯的模式，连罐头笑声也加入了进来。故事的地点也选择在家庭情景剧惯常的市郊。
不同的是，《摩登原始人》被安排在了史前时代，让原始人过起了现代的美式家庭生活。主人公燧石氏和碎石氏两个家庭的姓氏都含有石头的意思。剧情中经常会用原始技术与现代生活方式之间的落差制造笑料，比如徒步驱动的汽车、厚重的石板报纸、藏着人的自动贩卖机、恐龙模样的宠物等等。这个创意其实在弗莱舍公司1940年的系列短片《石器时代》(Stone Age)中就曾出现。
虽然没有被亲口承认，但对《摩登原始人》影响最大的作品应该是1955-56播出的情景喜剧《蜜月期》(The Honeymooners)。因为实在过于相似，《蜜月期》的主创曾计划将前者告上法庭。
《摩登原始人》中作为主人公的两对夫妻的性格定位几乎完全复制了《蜜月期》。《摩登原始人》的Fred和《蜜月期》的Ralph都是蓝领工人，都喜欢大吼大叫虚张声势，都有一位温顺老实、看起来有些愚笨但实际上更睿智的朋友(Barney和Ed )。两人都非常容易冲动，总是要搞一些“赚大钱”的荒唐事业，并把朋友强行卷入。他们的家庭也没有那么和睦，总是在互相的讥讽吵闹中闹出笑话，而妻子往往才是更强势的一方。
Ralph是一名公交车司机，Fred在采石场操纵起重机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Fred和Barney的打闹，或他们与妻子的争斗，其实都同那些已经道德教条化的家庭情景剧明显相悖。无能又易怒的Fred显然扮演不了《妙爸爸》中那类权威的丈夫，反而成了对这种刻板的家庭伦理模板的一种讽刺。但是这种讽刺也是十分温和的，甚至在剧集后期还在向理想的家庭模板有所回归。
Fred的女儿Pebbles和Barney的义子BamBam在后期剧集中占据了很多戏份
从成人回到儿童
造成这种回归的原因可能是该剧的目标受众逐渐从成人变回了儿童。50年代末的电视动画还不是儿童专属，周六的早间时段也还不完全是动画的领地。据统计，汉纳-巴巴拉的前作《哈克狗》的观众中有超过40%是成年人。
而《摩登原始人》之所以选择情景喜剧的形式，也是为了贴合黄金时段成年观众的口味：工作危机、夫妻矛盾、朋友斗嘴等等。最初，这部动画的赞助商中还包括了一家烟草公司，直到1961年在家长的抗议下才不得不退出。
而最能够看出其受众底色的还是剧中对两性间纠缠不止的争斗的刻画。丈夫瞒着妻子去打保龄球、看比赛被抓现行的笑话显然不是提供给儿童的。剧中还出现了一个名叫“水牛忠诚会”(the Loyal Order Of Water Buffaloes)的组织，类似于现实中一些男性俱乐部、兄弟会，主要从事一些放浪的狂欢、玩乐活动，以此短暂逃避妻子、家庭的控制。
Wilma和Betty曾易装潜入水牛会
不过，当第三季末尾Fred的女儿Pebbles出生后，《摩登原始人》的面貌发生了很大改变。首先，从第4季开始，本剧的播出时间从20:30-21:00提前到了更适合孩子的19:30-20：00。剧中关于工作、家庭等成人世界的琐事也少了许多，加入了像是外星人入侵、人格交换等更富奇幻色彩的东西。
最后一季中，还有一个名叫Gazoo的外星人作为重要角色登场。Fred自大而莽撞的糟糕性格也在最后几季中有所收敛，他在第一季中面对小孩子哭闹也只会大吼大叫，但后来却在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父亲。
S1EP4中，Fred对临时照看婴儿的任务非常苦恼
向儿童的回归不止发生在《摩登原始人》身上。60年代早期掀起的黄金时段动画潮流迅速地冷却了，而周六上午专属于儿童的窄播时段也逐渐确立起来。几年之内，整个动画产业逐渐与儿童以外的观众隔绝开来。到了《摩登原始人》完结后的1967年，动画几乎从周六早间以外的其它时段完全消失了。
燧石一家的追随者
尽管黄金时段的动画没落了，但播出了6季的《摩登原始人》还是成了电视动画中的佼佼者，吸引了不少对动画家庭情景喜剧这一形式的模仿。其中有一些就来自汉纳-巴巴拉公司自己。
比如1962年同样在黄金时段开始播出的《杰森一家》(The Jetsons)，但它只支撑了1年。这部动画同《摩登原始人》一样，描绘了市郊的白人家庭，但是把时间安排在了科技发达的未来。《杰森一家》甚至比《摩登原始人》更像是一部标准的家庭情景剧。
这个家庭从一开始就比燧石一家有秩序得许多，男主人George比Fred要温和许多，家人间也没有争斗。他们的社会地位看起来也更高，George每天只需要工作三个小时，还拥有一位机器女佣。
他们的麻烦基本都来自家庭外部，特别是George与他的老板——又矮又秃的Spacely之间。软弱无能的George最担心的事情永远是大笔的开销或是被解雇的危险，而Spacely正是那种喜怒无常、总会把解雇挂在嘴边的办公室暴君。这样一对角色是那个年代的情景喜剧中非常常见的。
George和Spacely
1972年，汉纳-巴巴拉公司还为全国广播公司(NBC)制作了一部古罗马版的《摩登原始人》——《罗马假期》(The Roman Holidays)。据说这个创意是构思《摩登原始人》时的另一个方案。剧中那些时空倒错的笑料也和《摩登原始人》中如出一辙。
像是马车交通堵塞、角斗场上的美式橄榄球比赛、模拟现代汽车杂志的“战车”杂志等等。这个家庭的男主人Gus也和George一样在为一个专制暴虐的老板Mr. Tycoonius打工， 这名建筑公司的老板有时会威胁Gus，要把他送去埃及建金字塔。另外，他们住在城市的公寓里，小气暴躁的房东经常会因为各种理由试图将他们赶出公寓。这部剧集的表现也很一般，最终仅制作了13集。
《罗马假期》
尽管在之后30年间，模仿《摩登原始人》的作品都没能达到理想的高度，但这种动画家庭情景剧的模式却从此成为了一种惯例。有时一部不太像情景喜剧的动画也会用到与《摩登原始人》类似的家庭角色配置。
由沃尔特·兰兹工作室(Walter Lantz Studios)制作的《比尔里一家》(The Beary's Family)自1962年开播。这部动画每集仅5分钟左右，大多在描述自大又无能的狗熊Charlie如何把他要做的家庭杂务搞得一团糟。
《比尔里一家》
早期剧集的角色设定也是由一对夫妻、两个子女和一只宠物构成的核心家庭，非常类似于《摩登原始人》与《杰森一家》。但它很快从家庭轻喜剧的路线偏离了出去。
Charlie妻子的形象从类似Wilma那样的迷人角色变成了更加暴躁古板的家庭妇女，小女儿和宠物鹅也从故事中消失，那个理想的家庭模式渐渐被淡化了。剧中的情节也变得简单，并越来越依赖夸张肢体暴的幽默。最终，这个系列同沃尔特·兰兹工作室一同在1972年走到了尽头。
情景的困境与解放
《杰森一家》所呈现的情景非常类似于一类被称为“银河郊区”(Galactic Suburbia)的科幻文学。它们在描述科技发达的未来时，仍然保留了白人中产阶级市郊社区的社会结构。《杰森一家》对未来的幻想也并没有从技术上走出多远。
虽然设想了下午3点下班、操作按钮太多导致的手指病等，但他们的社会结构、思维方式其实并没有发生进化，对今天的观众来说，剧中表现出的古板的家庭关系、性别关系多少会令人不适。因为《杰森一家》相对于其科幻色彩来说，首先是一部典型的60年代家庭情景剧。
家庭妇女Jane学跳健美操
《摩登原始人》和《罗马假期》等剧所遇到的困境也是类似的，尽管它们都构架了十分具有特色的世界观，但是却过分依赖真人情景剧的故事模式，浪费了动画潜在的创造力。绝大多数场景都放发生在客厅、办公室、餐厅等固定的场所，讲着情景喜剧惯用的误会笑话。
事实上，无论是史前、古罗马还是未来，这些非常吸引眼球的设定往往只能停留在一些次要的行动、道具以及人名的双关语笑话上得到体现，几乎不会参与到叙事中。
脚力发动的汽车是《摩登原始人》的一大特色，但在实际剧情中，这辆车经常会自行开动
宠物角色是动画这一媒介为数不多发挥了优势的地方。这几部剧中，都出现了很重要的宠物角色，它们的复杂表演和高度的人性化，是真人情景喜剧中无法达到的。
在《摩登原始人》中，粉红色的恐龙Dino的表现非常像一只热情的大狗，当Fred回家后Dino会用非常热烈的方式将他扑倒，但它偶尔也会展现出更像人类的行为方式、会坠入爱河。《杰森一家》中的大灰狗 Astro比Dino更像一个人类，它经常会同George勾肩搭背，它发出的叫声其实就是不太清晰的英语。在《罗马假期》中，Gus一家的宠物则是一只叫Brutus的狮子，它在剧中的地位比前面两位更重，在海报上的位置往往比人类角色更加显眼。
这种过于类似真人情景喜剧的路线在《摩登原始人》后三季中终于有所改变。奇幻色彩的加入让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了Fred身上，他被克隆、被缩小、被与Barney人格互换。在现实社会中，他还当过歌手、演员、参加过赛车和冲浪比赛。在第6季中，还有两位明星演员以动画的形式登场。
这些大都是真人情景喜剧无法做到的事，但在动画中却轻而易举。它们极大地拓展了《摩登原始人》的可能性，破除了空间的局限，让本剧摆脱了《蜜月期》的阴影，获得了在社会和政治领域更广阔的探索空间。
结语
很遗憾的是，这些探索并没能延长《摩登原始人》的生命，也没能让汉纳-巴巴拉公司类似的作品获得成功。
但在三十年后，当《辛普森一家》重新在黄金时段的荧幕上掀起动画热潮时，已然继承了这种充满幻想又囊括社会的巨大语境，并且用更辛辣的讽刺、更批判的态度，让动画情景喜剧终于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极具颠覆性的路。
情景喜剧与动画的融合与发展，还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