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里对真嗣的感情,非一语可以道尽。
真嗣一开始的寄居,表现得懦弱、优柔寡断、诚惶诚恐,这些说实话都并不是女人所喜欢的特性。面对真嗣的孩子气,美里是包容的,像一个远房大姐姐,没有多余的不必要的关心,客套,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对于真嗣,她的相处方式机械又麻木,对于真嗣这个EVA初号机驾驶员,一个别扭的孩子,她承认不知该如何与之接触,更多地将之当作对付使徒的工具。
直到真嗣在战胜第四使徒后找不到战斗的意义,消极的心态再次占领高地,想要放弃驾驶EVA而被碇源堂近乎凶猛的训斥,继而情绪崩溃,想要返屋企,回乡下养猪,继续寄人篱下,做一个坐吃等死的窝囊废。在美里前往车站想要追回真嗣,两人的关系才发生了第一次真正的质变。美里可能是从真嗣的执拗中意识到了两人性格乃至经历中有所重合的部分。某种微妙到奇妙的共情正在发酵。
美里的命运中遭遇过一次不得已的被抛弃,因为不可抗力,父亲死去。算上加持的“薄幸”可能有两次。她不想再来一次。即使这个脾气怪的小孩和自己的羁绊还没到密不可分(虽然终有一天比海更深)。
真嗣被抛弃的状态无所谓一次两次,自母亲去世,他应该就没被人需要过,即使驾驶EVA也并非出于本人的意愿。美里失去父亲是因为第二次冲击,而真嗣这个孩子甫一出现,就头顶天煞孤星。离家出走算轻的,郁郁不欢是常态。他的父亲并不爱他,至少不爱他与他母亲不相似的部分。他人生中有意识第一次被需要,大概就是来自美里的邀请,与她同住,一个漂亮大姐姐,灵犀一击,足以让青春期的小孩方寸大乱、心墙摇动。作为观察力超群的女人,在真嗣与父亲的争执后,美里自然而然意识到真嗣情感中缺失的部分,并出于本性想要将之弥合。她是个善良的人,而善良的人无法对他人的痛苦视若无睹。她的母性被激发,对于真嗣的角色也由房东姐姐切换到了监护人,或者说养母。在一片喧嚣和嘈杂中,美里感受到一股涌起的呼唤,仔细倾听,是有两个声音交织,气若游丝微不可闻,好在尚能捕捉。两个声音的源头,在寂静的命运月台,呼唤渐强,交响,同步率升至临界。
列车驶过,一个少年伫立原地形单影只,只有美里向她走近。本来灰心的美里回首,本来无措的真嗣抬头,两人四目相交。我不知道真嗣此时的脑中是否闪过需要和依赖等词眼,但他留了下来,这胜过千言万语。于是他支支吾吾,一如既往:“我,我回来了”。美里温柔回应,不同以往:
“欢迎回来”
这时节,真嗣对绫波还不熟悉,那个闹腾得像阿紫一样的金发少女也还没未经过问就闯入他的生活,像一把尖刀插进软肋。他留在第三东京市的理由无他,只是想被人继续需要而已,他可以体会到谁最需要他,那个人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他们都没有把这份需要说出口,但还是不约而同身不由己口嫌体直地做了选择。不管是被当作与怪物厮杀的工具也好,还是被看做一个没头脑和不高兴的小孩,都不再重要,他想留下来,即使就此陷入危险的漩涡,即使就此无法逃脱大人们的摆布,至少可以留在她身边。男孩爱上一个女人的表现,就是会为了她比以前更加勇敢。我们有理由相信,真嗣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不是明日香,也并非绫波丽。
或许不少时候,我们都过度解读了爱的复杂性。何谓爱?简而言之难道不就是互相需要的一种情愫么?真嗣需要美里,而美里也需要真嗣。当然,此时二人的感情和爱情无疑还有距离。因为爱情中的需要是相对平衡的。他们要觉察到自己内心的变化,还需要变量的参考。而加持和明日香,就是两人间各自的变量。
加持回归,明日香空降,给二人吃饭睡觉打使徒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波澜。加持作为一个差不多完美的男人,作为那个不辞而别又“浪子回头”的前任,是美里的白月光和朱砂痣。他依然有足够的魅力给美里带来心灵和肉体的双重冲击。至于明日香和碇真嗣,则是相互厌恶的,厌恶到相斥,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只是相较而言,真嗣活得更加自我或者说real,他总是退缩到退无可退,懦弱到无法无天。明日香更在乎他人的眼光,她条件反射似地鄙视一切同龄人的示爱,她把小屁孩儿们的情书踩在脚底,更加瞧不上三巴掌都蹦不出个屁的笨蛋真嗣。直到被加持糖果加大棒地拒于千里之外,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他人眼中也是个小屁孩儿,和自己最相似的竟然是自己最讨厌的那位。
如果说爱➕性才是比较完整的爱情,那么我们的美里逐渐开始了她的 性爱分离 ,或许米兰昆德拉也难以裁断这桩公案。加持占据着美里的理性,而真嗣则逐渐越来越多地袭扰她的感性。美里可以从加持那里索取到她暂时无法向真嗣启齿的充实,然而真嗣可以给予她的,加持同样给不了。
美里是如此聪明的一个女人,她深知加持从来不属于她,或者说不会属于她。加持甚至都不属于加持自己。如此多的女人爱慕他,多么强的男人利用他。她也敏锐地意识到,加持将同情一并打包,以爱之名。当然这并不怪他,对于游走在生死两端的加持来说,纯粹地去爱一个人并不是必需品,甚至是种累赘。他擅长破解各种人的各种秘密,他八面玲珑到无懈可击。但有一个女人心底的角落和密室,他没法子全部抵达。
从开始到结束,加持一直都是那样,差不多妥帖,又差不多缺点什么,不增不减。这一次离别和上一次并无太多区别。美里知道再一次相遇已是奇迹,下一次不见就可能是诀别。直到两人旅程的最后,加持给美里的信件,收尾也只是“再见”,轻描淡写。两人早就对诀别有所预感,形成了足够的默契,做好了必要准备,但是诀别的来临,还是过于突然,加持说的再见,何尝不是善意的谎言?
加持终于从美里的朱砂痣,变为了蚊子血。
和加持不同,美里见证了真嗣逐渐成长的整个过程,她鼓励他去战斗,她指导他同自己和解。她让他从一颗刺多到蜷缩时可以扎伤自己的刺猬,到逐渐学会接纳这个破败的世界。她看到她在一次次挣扎中直面自己,一次次跌倒后又重新站起。都说碇真嗣是个软弱的废物,但是他的坚持和韧劲全被她看在眼里。美里就是真嗣一种形式上的补完。她相对开朗,她相对乐观,她不怕失败,对于想要的东西她敢于得到。真嗣和绫波有着天然的隔离,和明日香则是命运中的爱人天性上的仇敌,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只有美里始终不放弃朝着真嗣的方向走近,痛苦的磨合都是外界带来的,而他们彼此之间,互补而贴合,恬淡又默契。是美里让真嗣找到了“乘坐EVA的意义”。在美里亦师亦友亦(柏拉图式)情人的爱护下,他的人格发展健全,光明面压制了阴暗处。对女人忍让、柔情、保护,对朋友义气、贴近、留恋,近乎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与此同时,外冷内热的真嗣也在用滚烫的内核反作用于美里。在引导真嗣的过程中,美里不仅将其职业的价值实现到了最大,重要的是开始审视自我发掘自我解放自我,并最终发现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快乐的事。美里也完成了成长,在真嗣的帮助下,她内心里那个时常躲着哭泣小女孩逐渐出落了,不再逃避过去,也不再拘泥于未知的恐惧,成熟为女人,而且是近乎六边形加满完全体的女人,真正把握了自我,活在当下。
如果有一个时候能够最深切地体会到一个人在你心中有多重要,就是意识到即将失去他的时候。
十四使徒ZEREL来袭,绫波和明日香先后折戟,NERV危急,真嗣出击。在同步率百分之四百的情况下,初号机虐杀了ZEREL,并将其生吞活剥。但是突如其来的暴走也导致初号机能源耗尽,以及束缚被挣破。调查显示,真嗣的肉体已经融化在LCL液体中,而此时他的灵魂也迷失在存在与虚无间的列车上。营救计划持续了整整一个月,舱门打开空空如也,随着LCL液体流出的只有真嗣的作战服。短暂的沉默,美里几乎是踉跄地扑了上去,她将真嗣的作战服紧紧抓住,拥入怀里。一改往日的处变不惊和镇静,这个女人几乎歇斯底里地埋怨连一个人都救不了,算什么科学?她失魂落魄地哀嚎着:
“把真嗣还给我!”
“还给我!!”
悲恸冲撞着她的心扉,也将她的声音撕扯到力竭。美里她只想做快乐的事,而很显然,如果真嗣不在了,她不会快乐。在以为真嗣死掉的刹那,美里的感性不止被真嗣占领得满满当当,还有溢出,以致失控。
随后真嗣毫无征兆地又出现了,他的潜意识他的超我做出了选择,这个选择表明他对此间尚有留恋。他不着一缕地从初号机的躯体中坠地,像刚出生的孩子。而此刻,离她最近的是美里。美里注视着他,停止了低泣。
值得注意的是,真嗣在融化后所看到的所有幻影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合二为一”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美里。美里日常中对真嗣并不是没有过试图超越表面关系的试探,但真嗣一直是抗拒的态度。事实证明,在真嗣内心深处,他对于美里的渴望并不亚于美里对于他的。
真嗣脱离险境后,美里和加持幽会。这又是一次明显的性爱分离仪式。这点可能连律子都已经看出来了。
美里对加持很了解,她知道加持很难动真情,职业的特殊性和警觉性使得他不能保有常人感情的充沛程度。此处的“别人”是否也包括美里自己呢?加持对美里的兴趣是否仅仅是这个女人身上和自己有关的那部分?对于这点,美里比我们都更了解。
美里步步紧逼,她道破了加持的软肋,即使机械如加持,也不是铁石心肠,他会感到寂寞,就像寻常的人类那样,就像美里那样,就像真嗣那样。
美里还是残忍地给予了两人的关系一个注脚。她恋慕加持身上与父亲相似的部分。她以同加持结合的方式完成童年的终结。美里恋父,真嗣恋母。奇怪的组合,又天造地设。随后加持卖力的炫技没能再击破她的理性,她的心还在此处么?
美里作为感性最充沛的轻熟女,感性的部分已经逐渐被真嗣侵蚀乃至占据。与加持的简约而不简单不同,真嗣具有更复杂的性格,内心世界的层次也更丰富。总而言之碇真嗣是一个完成度更高的人类。这也是一旦他开始天人交战,脑子里就像有一个集团军在混战。许多矛盾对立的特质在他身上别扭又和谐地共存。构成一种毕加索式的奇观。
他有多卑怯,就有多直爽;他有多胆小,就有多勇敢;他有多狡猾,就有多笨拙;他有多懦弱,就有多浪漫。
美里毋庸置疑是最先发现这点的她者,她是全世界最了解真嗣的人。即使在神交中,她也在鼓励真嗣去发现自己的正面,去容纳一个如此不完美、甚至是满身弱点的自己。她知道真嗣并非一无是处,她将真嗣的闪光点都眼里眉间惠存在心。她是真嗣的雅典娜,而真嗣是她的阿喀琉斯。
真嗣原谅了自己,在这种伟大的力量下。完成自我认知并实现自我认知是一个男孩成为男人的标志之一,可以说真嗣是在美里的介入、引导和托举下完成了这一巨大的蜕变。美里懂他、护他、助他。他很难不爱上美里。即使这种爱还是在一种偏执的自私之下,他依然固执地认为没人理解自己,即使心中已有逼数。但傲娇的骄傲让他依然以一副嘴硬的形象示人。还好真嗣这个野蛮生长的矛盾综合体,心是软的,而且在最柔软的角落里也有属于美里的保留地。如果说碇真嗣和绫波丽是血浓于水,和明日香是冤家路窄,那么他和美里就是纯纯的爱,少有的没有杂质那种,连性都被过滤掉了。因为美里,真嗣改变了自己,这还不够爱么?
那么美里也爱着真嗣么?开门见山,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加持离开了,美里最为依靠的人只剩下真嗣。真嗣之于美里的地位是特殊的。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契约关系,但是在朝夕相处中已经有了不浅的感情基础,他们两个的沟通交流也几乎是身边各式组合中最正常的。像室友,像姐弟,直到最后像情人。
美里对真嗣情感的第二次质变正是真嗣融化在LCL之中的时候,那一个月对于美里的煎熬是难以想象的,我们不知道她心理历程的转化细节。但当她抱着真嗣的衣物,无力地瘫倒,痛苦地呼嚎时,我们大概知道了“我的真嗣”也就是她的真嗣对于她的真实重量,那是在世的别人都难以企及的举足轻重。美里已经开始依赖真嗣,已经把这个小男孩看做大丈夫。她对自己之于真嗣的定位,由长辈切换为了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流露脆弱的方式如此直白,炽热,不加掩饰。
在真嗣又一次退缩的时候,美里给予他成人之吻。她对真嗣说,自己是不会同情他的。所以这一吻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把真嗣当作对付什么或者保全什么的工具,更不是长辈对于小孩儿的激励。这一吻就是单纯的一个吻,成人的形式,成人的内核。
此时的美里已经被流弹击中,创口的疼痛难以想象,她依然站起来,扶着真嗣的肩,画出真嗣的心,轻而易举再次击溃这头小倔驴的心防。她约定真嗣了结一切后一定要回来,此时比之养母的叮嘱,这已经完全是恋人的托付,她把胸前从未离身的十字架交在真嗣的掌心,作为信物。她让真嗣自己去寻找心结的答案。真嗣已经毫无还击之力,就和所有面对心上人的厚望不知所措的男人一样,他微弱的“嗯”,和“我爱你”有什么本质区别?
接着,美里和真嗣用一个吻,把世界末日变成两个人的焰火晚会,最黑的黑暗中,此处的光仍在闪烁,不可阻遏。无底的深渊在吞噬全世界,这一吻把片刻凝为永恒。此时此刻,天塌地陷抛诸脑后,美里还是那个美里,只想做快乐的事。他的快乐与真嗣有关,而真嗣的不快乐,她想化解。她捧住真嗣的脸和耳朵,小心翼翼,像女神捧住火炬,像小女孩捧住心爱之物。
美里告诉真嗣这是“成人之吻”,此刻的她已经完全表明心迹。她已经忘却了剧烈刻骨的疼痛,她的眼神温柔得像月光的海洋,没有一丝一毫欺骗和玩笑。
成人之吻最终证明了美里对真嗣的情意有别于同情、照顾、母爱、关心等等所有形式。成人之吻不全是两人感性的又一次溢出,特别是美里,在接吻前后,她的表达都理性到难以挑剔。美里的理性和感性终于会师,在一番交融后,得到了一个水到渠成的答案。而之于真嗣,这也是他那时为止最为热烈外向的一次情感释放,虽然只是被动地受吻,但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眼前的这个女人。终于,他被主动的表白了一次。终于,有人看穿了他的内心世界,没有嗤之以鼻,没有望而却步,而是主动给予了回应,最温柔的回应。相比起来,“把绫波还给我”那次像是一次撕心裂肺的单相思。
一次急促然而和谐的互动,说一句符合人性的,他俩在心里或许都早已预演了许多遍。
最完美的世纪之吻。
美里对真嗣说“回来的话可以继续做下去”,一句话像是耗费了半生的认真。目光流转,赤诚得像怦然心动的少女。她最期望的,是真嗣可以回来。而真嗣看进她的眼睛,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美里推开了真嗣,她最后一次把真嗣推上了EVA,她也推开了自己最后的爱。一吻已经是全部,一吻已经足够。她没有遗憾。
终有一天,美里和真嗣会重逢,在他们还不认识彼此之前。
谁爱上谁?爱得多深?以怎样的爱的方式?这种问题又有谁可以完全解答呢?或许是补完后的人类么?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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