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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的背景

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的背景

1909年10月,拉赫玛尼诺夫带着他刚刚完成的《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乐谱踏上了美利坚大陆。这块被欧洲人称为“美丽的新世界”的美洲大陆,在二十年前迎来过这位俄罗斯作曲家的伟大同胞彼得·伊里奇·柴科夫斯基,它在本世纪注定成为俄罗斯受迫害艺术家的一块心灵的自由栖息之地:诗人布罗茨基、小说家纳博科夫、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而生他养他的俄罗斯家园成为他们眼泪归去的方向。这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陆,八年以后,他再一次选择美国作为艺术的发展之地,而将深爱的母亲和亲人留在了俄罗斯,他的音乐,钢琴,管弦乐团,波修瓦歌剧院,伊凡诺夫卡庄园,他的马匹,图画,汽车,门前的紫丁香留在了俄罗斯。

在拉赫玛尼诺夫创作《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之前,他完成了一部19世纪音诗的压卷之作《死之岛》,这是一部音乐史上阴郁的代表画作,它在19世纪的地位好比勋伯格的《升华之夜》,死亡力度令人联想到柴科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马勒的《亡儿之歌》。拉赫玛尼诺夫在《死之岛》的首演之后不久便成为俄罗斯皇家音乐会的副主席,到美国演出是受他的一位美国朋友亨利·沃尔夫邀请的。拉赫玛尼诺夫还不十分乐意踏上这趟劳顿的旅程。但他想到美国这块新土地上喷着浓烟前进的火车,想到纽约大街上繁华的商业气息,刚刚从二月革命的血腥场面过来的拉赫玛尼诺夫觉得似乎缺少“物质”方面的享受了,他甚至打算用此次在美国巡回演出的收入买一辆汽车。我曾经见过一张拉赫玛尼诺夫倚着钢琴站立的照片,这是高高大大的拉赫玛尼诺夫(2米高的个子)和一架同样高大宽厚的钢琴,他的脸部稍长,表情严肃,那里没有俄罗斯伟大的浪漫诗人普希金少年般的纯真眼神,也没有俄罗斯人特有的浓密的须髯,倒很像是一位英国绅士。拉赫玛尼诺夫出身于一个非常显赫的家族,外祖父是戎马半生的将军,父亲是一名军官。拉赫玛尼诺夫这个姓氏源于拉赫玛尼(rachmany),俄语意为“亲切”、“慷慨”。

拉赫玛尼诺夫是莫斯科的一位贵族,但作为音乐家,他的音乐是属于俄罗斯人民的,就像出身于贵族的小说家托尔斯泰,出身于皇族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而不是一生靠女人资助的柴科夫斯基。

拉赫玛尼诺夫是在横渡大西洋的轮船上练习《第三钢琴曲》的,到了美国之后,他的资助人沃尔森家族给他安排了20场音乐会。而这首曲子的第三场演出是由新上任的纽约爱乐乐团音乐总监古斯塔夫·马勒指挥的,两位音乐大师站在了一起,我们应该记住1910年1月16日——德国和俄国两条宽阔的音乐之河一起流淌。虽然他们的相遇没有像18世纪贝多芬遇见莫扎特那样成为一个神话,对于生活在20世纪的爱乐者来说,算是一件幸事。

《第三钢琴协奏曲》的构思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继续,如两者饱满的情绪和沸腾般的生命力,而《第三钢琴协奏曲》是一首充满紧张的戏剧性发展的作品,拉赫玛尼诺夫的风格在《第三钢琴协奏曲》中初显端倪,多种多样的钢琴技法被织入作品里,清淡的华彩、经过句、双音、浓密的复调织体、轻快机敏的断音和大量宏伟的和弦等等,这些好比一个现代派小说家采用的写作技巧,隐喻、象征、意识流、超现实,不过一切手法都是为作品服务。协奏曲第一乐章的第一主题是由一个非常俄罗斯化的古代典礼歌曲引出,任何一个接触过普希金的诗歌或托尔斯泰的小说的人——哪怕他从来未曾听过拉赫玛尼诺夫,这样富有温柔、暖性和冥想的歌曲性旋律不会不使他沉谧,想到俄罗斯牧笛升起在夏日乡村的苍穹,想到无尽的平静大草原。这个歌唱性的主题成为拉赫玛尼诺夫最迷人的旋律,成为二十世纪最暖性的阳光。俄罗斯人听到它好比捷克人听到斯美塔纳《我的祖国》里伏尔塔河的“日夜流淌”,中国人听到《二泉映月》里的“明月松间照”。但是这个如歌的主题很快失去了田园诗的风味,它在第一、第二乐章逐渐发展,许多不安的因素加进来,歌唱的钢琴变成了沉思的钢琴,美丽的俄罗斯小溪开始汇入波澜壮阔的伏尔加河。随着铜管乐器严厉的行进,钢琴变成了一把沉重的铁锤,所有的激昂、愤怒、不安、恐惧、失望、抗争和悲悼被高举。澳大利亚电影《钢琴师》里的主人公在弹奏《第三钢琴协奏曲》的演奏会上当场昏厥,你可想象作品将琴手击倒的力量!

拉赫玛尼诺夫1909年对美国的访问是他日后躲避国内战争和政治灾难定居美国的前奏,这部《第三钢琴协奏曲》是时代选择拉赫玛尼诺夫成为它的最后一个击鼓者,拉赫玛尼诺夫加入流亡者的行列,他将不仅仅作为音乐家,而将作为二十世纪人类良知和道德的发言人!他如济慈所言:“你远在人类中。”消失于人类、消失于人群。逃离原来的人群是一件难事,但逃离却是对现有环境的无声抗议。布罗茨基在《小于一》里叙述了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他在一节课的中途站起身来走出学校大门的经历,他记得那一刻支配他的情感的是一种老是长不大,老是被身边的一切所控制而生出的厌恶感。另外,“还有那种由于逃跑、由于洒满阳光的一眼望不到的大街所勾起的朦胧却幸福的感觉。”一边是俄罗斯的风景,俄罗斯的春天,俄罗斯的白雪,俄罗斯的森林和湖泊而忧伤,一边是死于炮火死于饥寒的俄罗斯民众,一个诞生了契诃夫、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鲍罗丁、柴科夫斯基、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等的伟大文学家和音乐家的民族即将崩溃。布罗茨基在1987年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无不痛心地说:“在俄国,它(文明)已结束;如果我要说它是以悲剧结束的,那么首要的依据就是人的牺牲的数量,已降临的社会和历史转变将他们掳掠而去。真正的悲剧中,死去的不是主角——死去的是合唱队。”

拉赫玛尼诺夫深知自己无法摆脱掉俄罗斯文化的旧传统,它已像血液一样渗入到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哪怕他定居到美国,作为抒情和悲壮的俄罗斯音乐形象将永远升起在他抚琴的十指底下。拉赫玛尼诺夫在《第三钢琴协奏曲》中对俄罗斯冬天满怀深情的歌唱,是柴科夫斯基对1812年的歌唱,也是托尔斯泰对战争后的和平大地的歌唱。

我们把《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简称为"拉三",而在欧洲,它被同样简称为"RACH 3",这不约而同的简称中除了实用的因素,还有一种热爱。还像我们呼唤一个朋友的小名。拉赫玛尼诺夫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他的前三首钢琴协奏曲的创作历程,可以说伴随着整个人生最大的痛苦和喜悦,所幸的是他是先忆苦后思甜的。现在我们已经无法洞悉19世纪末人们的欣赏口味,特别是结合着时代思想背景的音乐习惯。我们现在惊奇地是当时像"拉一"这样不算太杰出的作品,竟然会被当时的《格罗夫音乐词典》第五版誉为:"在拉赫蚂尼诺夫的一生中,某些极为流行的作品似乎难以维持久远。"这句斩钉截铁的评价当时是多么重地打击了拉赫玛尼诺夫,以致于他差不多三年没有再拿起笔作曲。

需要提到的一个人是列夫·托尔斯泰。在拉赫蚂尼诺夫需要来自心灵和思想的力量的时候,朋友将他引见给这位《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当时已经快要70岁的老托尔斯泰对他说:"年轻人,你能想像我人生是一切顺利的吗?你能假设我豪无烦恼,从不犹豫而且从未丧失过信心吗?你真认为信心总是和力量相等吗?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有遭逢困难的时候,但这就是人生!抬起你的头,坚持你所要走的路。"

这一段现在看来很像汪国真语录的话,当时使拉赫玛尼诺夫恢复了不少的信心,但后来他和老托尔斯泰关于艺术歌曲上的见解分歧,使大家不欢而散,而拉赫玛尼诺夫在这之后的深深地自责演变到要去看心理医生,他被推荐给达尔医师。在催眠术疗法的治疗下,拉赫玛尼诺夫渡过了一生中最痛苦的阶段,他在随后的时光里渐渐走向了幸福:他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获得了不小的成功,而接下来,在去美国发展的前后一段时间,他写下了一生中最灿烂的乐篇——《拉三》,并且在新世纪的新大陆找到了知音,不仅它的弹奏技巧艰深为人瞠目结舌,而且它给聆听者建构的音乐世界是如此变化莫测,充满激情,使它简直已经与摇滚给人的冲击不相上下。

不需要给你详细地解说《拉三》,做为一个现代人,就算从没有接触过这首曲子,你只需要认真地听上三遍,就会彻底被它的旋律所编织的东西迷住,那是一种欲罢不能的像经历过山车带给人的起伏一样的巨大的享受。

听《拉三》的时候,好像每一个音符都在它自己最理想的位置,在细致的指挥下,分期分批地亮起来,一会儿像国庆礼花布满天空时的绚丽,一会儿像礼花放完第一批第二批开始装弹时的间歇里寂静下来的夜空。你会期待着那些东西以新的形式再次腾空而起,而且,你不知道接下来的绚丽将有多高,因为每次你听它的时候,最好在高潮阶段带给你的刺激并不是你上次所经历的,它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差,每一次都将是新的。

曾经用海浪比较过拉三。好像你在海边,看到平静的大海,开始出现一些小小的浪花,后来看到此起彼伏的一些白色,那时风浪又大了一些的浪尖,当你感到风的力量的时候,发现面前的大海已经不再平静,二三米高的浪头开始出现,大雨也在你的头上降临,你正在酣畅淋漓地感受这些的时候,你正在以为这些将转化成一个几十层楼高的巨大海浪的时候,一切都悄悄平息下来,雨过天晴一般,大海又开始平静,甚至你看到海滩上多了不少游泳的人,蓝天白云中,天边不知到是什么东西出现了,以很快的速度过来了,这时,当人们看清这是什么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如同中天广场般的浪,伴随着周围依然平静的海面,神话般地出现在你面前,想一想那种奇特的震撼和接下来浪打下来的样子,你一下子被音乐的海洋深深地吞没了。愉快地吞没了。你呼喊变成气泡,你失去依托,挥舞在深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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